2013-04-13

被製造出的「恐怖分子」── 重新看見阿富汗


《人籟論辨月刊  2012年6月  NO.94  行古道‧尋自然》

撰文∣劉佳昇

阿富汗、伊斯蘭、穆斯林,這些詞彙在以美國為首的主流世界下,幾乎成了「恐怖分子」的代名詞。一位台灣青年在貼近阿富汗的生活後,發現這裡有太多的真實不被看見,而有太多的想像需被戳破……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也有權利期待某種光明。這種光明與其說來自理論和概念,不如說來自一些男男女女在其生活和工作中,在幾乎各種環境中點燃的不確定的、忽隱忽現的、通常是微弱的燈光,它照亮了塵世的時光距離。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沙漠際遇宛如電影情節

  20088月的夏日,已經計畫好帶著最後一筆積蓄和前一年未成的愧疚再度走訪阿富汗。

  去年的此刻,我正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Kabul)體驗著另一番炎炎酷暑的滋味,想像自己活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裡,化身為黃沙飛舞之中的某個角色。然而,誰也沒料想到幾天後的突發事件,輕而易舉敲碎了這些幻想以及即將進行的和平學校計畫。

  一群深入塔利班(註1勢力範圍的韓國非政府組織工作者遭到綁架,並且傳出有人已遭殺害。剎那間,全世界的目光似乎又集中到了這裡,各種聲音傳我們這群和平工作者身處的阿富汗、國、美國、歐洲及台灣。最後,我們能做的只剩下收拾行李,在最短時間內離開必須再次封鎖的阿富汗。

  面「戰爭」這個大怪獸,我只感覺到深幽不著邊際的無力感,正持續以無法估量的速度侵蝕著阿富汗這塊土地和人們,以及身為和平工作者但只能離開的我們。飛機離地的那一瞬間,電影《盧安達飯店》(Hotel Rwanda)中所有外國人上飛機撤離的畫面很快地在我腦中閃過。

喀布爾面貌緩慢變動中

  「我們到了,阿富汗!」,一旁同行的同伴叫了一聲,把還陷在去年回憶的我拉了回來。想到即將再度踏上這塊土地,心中便混雜著焦慮、興奮卻難過的複雜心情。在飛機降落的剎那,看見黃沙飛舞在機場四周的群山,沙塵將一座城市幾乎掩蓋,我知道,我又回到了喀布爾。

  不長不短的一年間,喀布爾確實改變了一些面貌:機場翻新過一遍,街道上的空地、被炸毀的房舍,紛紛蓋起新的建築;去年沙石覆蓋的道路鋪上焦黑的柏油,整個城市的風貌悄悄在一年的時光裡變了樣子。然而,比起城市穿上新衣服的速度,生活在這的人們,其轉變的時針似乎還在吃力、緩慢但持續地行走著:一個月前印度大使館的嚴重爆炸,促使路上站崗及巡邏的軍隊更加密集和頻繁。飢貧的遊人,依舊在街頭巷尾匍匐乞討。街道上除了成堆的阿富汗男人,竟也可以看到更多阿富汗女人走在路上。(註2

  儘管如此,城市裡的改變意味著阿富汗的某些人已經有機會可以過好一點的生活。只是在同一個時刻,還有更多人仍然停留在原地,或是只能緩慢前行,這一切也許就發生在一個轉身的視線距離之內──貧窮、暴力、歧視、恐懼和死亡,都同時在我們的背後進行著。

昔日鐵騎竟成逃難者

  這一次遠行除了如願可以舉辦和平學校(註3,另外一項新的計畫──設立圖書館──也是重點所在,我們幾位來自阿富汗、瑞士、印尼與台灣的志工都各自募集一些書籍準備贈予圖書館之用。和平學校與圖書館設於阿富汗境內最貧困、悲傷,但有最多綠地的省分──巴米揚省(Bamyan)。這裡是哈札拉人(Hazaras)的故鄉,他們雖是阿富汗所有人口排名第三、第四多的族群,卻也是被其他族群最為排斥的一群人。

  聽說他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是成吉思汗帶著彎刀和弓箭橫掃歐亞大陸時留下來的子民,但是隨著成吉思汗的死亡和蒙古帝國的衰敗,他的鐵騎便再也救不了這群子孫往後的命運。

  2000年塔利班執政時期,哈札拉族群成了塔利班大肆屠殺的對象,哈扎拉人為逃離塔利班政權的迫害,流離四散到西邊的伊朗或東邊的巴基斯坦。在他們開始逃難的同時,也意味著走進了一個時空被凍結、難以期待未來、不受任何人歡迎的世界。這個世界叫做「難民營」,這些人也有了一個新的稱號──難民。

  2004年後,塔利班被美國為首的北方聯盟軍隊用武器趕下權力舞臺,阿富汗一些省分也逐漸受到美國扶植的新政府控制並穩定下來,其中就包括了巴米揚省。回到故鄉的舊人試圖挖掘曾與土地的聯繫和記憶,出生在難民營並搬到這裡的新人,則是嘗試在這片先祖的土地上喚醒血液中的根源和認同。這群哈札拉人努力蓋起一棟棟房子、開闢田地、豢養家禽牲畜,一步步開始新的生活。村人們難掩激動地告訴我們:「所有一切重頭開始真的很辛苦,但不用再住在看不到未來的難民營,便不再是難民──我們已經回家了。」

資源貧乏緊抓一線生機

  這次是在相當艱困的情況下舉辦和平學校,不論人力或資源皆得來不易且十分有限,我們原本相當擔心村莊青少年和孩童來參與的意願,但這個擔憂在開學第一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走進學校的那一刻,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青少年和孩童們早就成群結隊在校園或教室等待我們這些「外國人」。

  然而,此處比城市更加保守的習俗將男/女生界線畫得格外嚴明,學校彷彿分成兩個世界。年紀小的孩童對我們及學校是又好奇又興奮,每一堂課不斷變換的遊戲、繪圖、勞作及簡單的英語牢牢抓住了孩童們的注意力,可以發現他們的學習能力並不會因貧窮、哈札拉人、性別或穆斯林等等差異而亞於所謂現代化社會裡的任何一個孩子,他們唯一欠缺的是機會。
  
  年紀較大的青少年雖然也好奇和興奮,但生活經驗和人情世故已偷偷幫他們塗上一層不同於孩童的單純,一抹花朵般的笑容雖然燦爛,但伸展開來的更是沉重。我們嘗試帶出幾種議題與他們討論,但他們的心思都聚焦在學習英語,因為他們看見良好的英語能力有可能找到好工作、有接觸更多資源的可能性、有能力學習更多英文書的知識及發展可能的和平。他們不喜歡美國政府、布希、西方軍隊、也無暇思考西方文化或語言霸權,但他們清楚知道,有了更好的英語能力形同擁有更多機會,僅管這些機會仍然渺茫。

  和平學校結束前的最後一晚,弦月高掛。一片空白的腦袋想不起幾天來我們做了什麼,更加不解的是:我們究竟帶來了什麼?和平嗎?還是破壞?我們究竟想把這裡變成什麼樣?是台北?是紐約?所謂文明人的文明社會?這裡,這一切,都是屬於他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怎能如此粗暴,只因我們自認較優越?只因我們可以輕鬆地來去?對於這些問題,其實我並沒有答案,只是或許該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他們,而不是我們。

「恐怖」的虛構與真實

  在真正踏上阿富汗的土地前,「恐怖分子」(Terrorists)這個名詞早已因為2001911發生在紐約的攻擊行動而家喻戶曉。不論是「伊斯蘭教」(Islam)、「穆斯林」(Muslim)或「奧薩瑪‧賓拉登」(Osama Bin Laden)等有關中東一切的人、事、物,已然都被美國政府想像與製造出一條定律──即「伊斯蘭」等於「恐怖分子(主義)」。

  雖然我一直質疑和批判這種妖魔化的指稱,但進入阿富汗前聽聞到自殺炸彈攻擊、在和平工作訓練時讀到被綁架的處理方式,以及遇到韓國非政府組織遭綁架和殺害事件……這些時刻,我的內心與身體都是恐懼和顫抖的。但也同時為這些綁著炸彈的穆斯林或只能拿著槍的聖戰士感到難過,我堅決反對種種暴力行為,但似乎又看見他們充滿了絕望與憤怒。生活的困苦與無知,飢餓與貧窮無時無刻的纏繞,毫無效能可言的政府,看著自己的家人、同胞受到傷害……,這些不公義的狀態確實讓許多人陷入絕望,再碰上刻意製造對立的煽動家,打著國家或宗教的情懷和使命,於是,所謂的恐怖分子就這樣一個個被製造出來了。

國家恐怖主義更具摧毀力

  正是基於對伊斯蘭被妖魔化的質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但同樣身為人的我,來到了阿富汗。除了媒體一昧幻想和渲染的炸彈、野蠻與恐怖之外,我也親眼在喀布爾街道和巴米揚村落看見許多被避談的真實:阿富汗英雄馬速德(註2圖像不時出現在路邊樓房之上;大大小小的攤販和店家與上門的顧客打交道;學校敞開了門,學生奔跑穿梭在戶外與教室之間;當年抵禦外敵、駐紮軍隊的土造城堡,已成村中青年球賽的最佳場所;每天一班來回於市中心的巴士正要靠站,哈扎拉婦人帶著孩童與貨物匆匆往家中跑至路上。這些不被看見的,是阿富汗人真實的生活。

  我們在面對恐怖分子這個字眼時,不論是來自個人、組織或國家,應該更加審慎思考與對待。就像巴勒斯坦裔的美國文學/文化評論家薩依德所言:「你不能在80年代把抵抗蘇聯入侵的阿富汗『聖戰士』稱為『自由鬥士』,現在卻把他們企圖抵抗另一些國家入侵的行為看作恐怖主義。我認為恐怖主義得要規定的更加精確,便可以區分──比方說,反抗以色列軍事占領的巴勒斯坦人和攻擊世貿中心那群人之間有什麼不同。另外,我們還必須明白有一種恐怖主義叫國家恐怖主義。」所以我們應該深深自省和察覺,當一個極度傲慢、不容異己的國家、組織或個人,使用一切權力來控訴和打擊眼中的〝差異〞時,他們自己才是走在恐怖主義的道路上。

身處黑暗卻不放棄光亮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小人物,能夠影響、改變或協助哪些情況,尤其在充滿不確定和困惑的現代世界裡,我們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我有時只能悲觀又寄予希望的想,如果人類歷史必須走在沒有盡頭的圓圈上,我盼想走至此刻的阿富汗已然跳出連年內外戰爭的圓圈,正在轉入另一個不一樣、待發現的圈圈之中。

  每當想起一位哈札拉青年說過的話──「我們(哈札拉人)和你們(台灣人)有很相像的臉孔,卻有很不一樣的命運,因為你們出生在台灣,我們出生在阿富汗巴米揚。」──我都會再度陷入幽暗的無力感之中。而另一位哈札拉青年也跟我說過,他想要到印度學電影,然後把阿富汗、巴米揚及哈札拉人的故事拍成電影,讓世界上的其他人認識他們。而我也依舊等著他的來信,告訴我他已經到達印度;我也會想起當時隔壁鄰居的哈札拉小女孩,她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用她草綠色的眼睛和羞怯的微笑看著我們。

  巴米揚夜晚的弦月,將銀河及許多星斗的光芒遮蓋過去,即使如此,這些星星仍舊以我們看不到的方式和距離持續散發屬於他們自己的光芒。就像阿富汗的許多人們一樣,雖然身處在黑暗之中,仍然不放棄光亮。


註釋
1:Taliban或稱作神學士。意為伊斯蘭教的學生,發源自阿富汗坎大哈省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組織。組織目的為在阿富汗建立一個純伊斯蘭教國家。曾於1996~2001年建立執政政府,後因協助賓拉登及基地組織被美國以軍事行動擊垮,目前仍有效地控制坎大哈省為其勢力範圍。

2:塔利班執政時期嚴厲規定女性不得隨意在外行走,除非有家中男性親人同行。

3:和平學校為韓國非政府組織The Frontiers在阿富汗著手的計畫之一,希望透過長期和平教育的方式,培養出當地的和平工作者。

4:艾哈麥德‧沙汗‧馬速德(Ahmad Shah Massoud),1953-2001年,塔吉克族,阿富汗軍事領導人。1979年領導阿富汗游擊隊抵抗蘇聯入侵。1989年蘇聯退出阿富汗後隨即領導北方聯盟展開與塔利班的內戰,後於2001年遭基地組織刺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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